情深时见鹿

其实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，如果她将车借给了自己女儿的话。这样，这个未成年少女就可以安全地在午夜走回来了。她应该这么做，甚至应该亲自开车去接送她，因为在这个无序的世界，人们都应自求多福。

但她没有这么做。她不仅没有这么做，而且还在女儿出门前，和女儿吵了一架。话赶话，她还说出了一句：“你就应该被强奸。”这是她最后一次见到女儿。这位少女，再也没有侥幸地走过那片充满危险的午夜街区：她果然被强奸了。

事后，办案的警察发现少女不仅被强奸，而且尸体都被烧焦。罪犯手段残忍，证据亦毁失一尽，使得案件更加迟迟难以破获。

不知道一个母亲，在丧女之痛之后，为了将罪犯绳之以法，这种极度压抑之后的反弹，究竟可以激起多大的能量。江歌母亲的奔走呼告之外，我还看到了另外一部电影：《以女儿之名》，讲述一位父亲的复仇。

这部电影的法国男主，女儿14岁，被离婚的妻子带到德国后，被继父强奸并杀死。生父为了女儿的死，跟法国法院和德国检察院纠缠了30年，但德国一直不肯引渡女儿的继父到法国，最后还是生父把他绑架到法国，才得以审判。

在《三块广告牌》这部电影里，这位失去女儿的母亲，用她带有悔恨与愧疚的爱，来与周围世界进行了长达几个月的僵硬对峙。

在等待破案的过程中，她和全世界的关系也越来越紧绷，终于破裂，完全失控。

在等待之中，她做的第一件令人称奇的事，是在通往小镇的路上，竖起了三块广告牌：

强奸致死

凶手至今逍遥法外

你在干什么，威洛比局长？

威洛比局长终于走进了她的家，向她解释作为警察的无力时，她当然认为这一切都是因为警方的惰怠。威洛比局长像所有的有关部门，表达了官方的意见：

“案发后，引起了领导的高度重视，在首长的带领下，我们运用伟光正思想，第一时间就进行了全面细致地、科学严谨地筛查，但是所有有过犯罪记录的人，没有一个人的DNA与之匹配。”

“你可以把镇上所有八岁以上的男性都叫来验血。”

“要是这个罪犯只是路过镇上的人呢？”

“那就让咱们国家所有人都验血。”

“要是他只是路过咱们国家呢？”

“如果我是你，局长先生，我就会建立一个数据库，每个男性新生儿的数据都加入数据库，只要他们一犯罪，就对照一查，然后杀掉他。”

局长决定打感情牌，说自己得了癌症。不知道他有没有看过春晚，这是春晚小品里的人，为自己的过失寻找开脱的经典套路：我都得了绝症了，你不仅不让我生命的最后几个月里按惯例充满鲜花与掌声，还苦苦逼我破案，你还是人吗？

“我知道了，而且镇上的人无所不知。”

局长的脸上涌出发自内心的胜利微笑：“那你还在广告牌上胡说这些?”

“你死了，这些质疑就自动失效了。”

局长没有骗到眼泪，戴上帽子，悻悻离开。她低下了眼睛。这是她的柔弱时刻。电影第一次暴露出她的柔弱，电影一直到结束，都极少暴露她的柔弱。

确实如此，女汉子真不是扛个水桶装个主机就能成为的，这是一个稍有误会的称谓。但是电影一直力图使用一种粗砺和充满张力的语言，来将一个强悍母亲的爱，更多地归咎于愤怒的情绪，和久久无法释怀的自责。甚至，在电影里的每个人物之间，都是愤怒的，紧绷的，连小矮人第一次约会了女主，坐在餐厅，他们的嘴并没有更多地去品尝美食，而是互相吐槽，用毒舌来互相比硬。

但生活本来的质感，毕竟不是一部R级的大片。虽然后面的电影里，在警长因为不想被晚期癌症折磨而失去做人尊严而饮弹自尽后，全镇的人们都成了她的敌人。神父来马劝诫过，但被她骂得落荒而逃；牙医也话里有话夹枪使棒，她拿起拔牙的钻头在他的手指上打了一个洞。甚至那些小屁孩混混，她都毫无顾忌，当他们把水瓶砸到她车窗玻璃时，她对着他们的裤裆一人一脚，踢倒在地。男孩没有放过，女孩也没有放过。警局里的一个年轻警察在局长死后，把警局对面为她制作三块广告牌的广告公司经理，都打得半死。

这位孤独的、英雄的母亲，和自己的前夫和儿子，也进入了一段无比紧张的关系。更加火上浇油的是，这时候，她的广告牌不知道被谁点燃了，这似乎是那个暴力的坏警察干的，而不得不说她已经犯了众怒。

她一个人坐在三块广告牌附近时，感受着巨大的孤独，以及无法排解的苦闷，以及对女儿浓得化不开的爱与思念。电影这时候让一只鹿出现了，我第一次看到这里时，有点尴尬。但看完了整部电影，再来回望这个细节，发现它是第二次展现她的柔弱。

面对整个无序的世界，她是无力的，尽管她一直表现得过于强悍。不是愤怒，而恰好相反，是她的自责，投射到了这一系列的僵持与对抗之中。她一个人坐在那里，舒缓的音乐像风一样吹过，她想再看看自己的女儿，但这是永远不可能了，她能看到的只是一头鹿。

可是她并没有放弃。她和追求她的小矮人，策划了一次用燃烧瓶进行投掷的报复。恰好，性格暴躁的警员被新来的警长辞退后，这一天接到前同事电话，说办公室有一封警长吞枪前写给他的信。他趁天黑去往办公室，看到了这封信。在信里，已经自杀的警长告诉他，做一个优秀警察、一个英雄，最基本的出发点，是爱。这时候，她和小矮人，已经用燃烧瓶把整个警局都点燃了，他像被自己打得半死并被扔下二楼的广告公司经理一样，跳下二楼时，已经成为一个火人。

到电影的结尾，案情仍毫无进展。但这个烧伤后的警察，受到了前警长的启示，重拾信心，要完成自己的英雄梦。他不断地得到一些线索，尽管其中有一些被证实毫无价值，但到故事最后，他还是和她一起，踏上了复仇和伸张正义的旅程。

也不知道是不是过于巧合，这一年看到的电影几乎都有关复仇，而且在这些电影里，都出现了鹿这个意象。比如《圣鹿之死》《逃出绝命镇》和这部《三块广告牌》。

《圣鹿之死》里的鹿，也许是公平与良知被毁的象征。在《逃出绝命镇》里，第一次开车去见女孩父母的小情侣，在离女孩家很近的树木里，撞死了一头鹿。而且电影的后半部分，男孩被绑在地下室的沙发上，将要被取下眼睛时，镜头划过墙上的鹿头饰品装置。镜头再一次回到手术现场，男孩用这个鹿头的鹿角，杀死了将要取走他身体器官的人。

而在《三块广告牌》里，鹿的出现与接着消失，是对忧伤和思念的奖赏和抚慰。到了电影结尾，当她和已经失去警徽的警察一起踏上寻找正义之旅时，最紧绷的一种对峙已经完成了和解，死磕结束，尖刺收起来了，他们一起上路。开放式的结尾，也为这个复仇的故事的走向，提供了更多可能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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